王谢堂前的燕子 《孤恋花》的幽深暖昧含义与作者的表现技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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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渡小说网 > 综合其它 > 王谢堂前的燕子 作者:欧阳子 | 书号:44635 时间:2017/12/6 字数:11740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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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孤恋花》这个短篇小说,可以说是作者以隐喻方式,对人类命运所下的注评,对人类孽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作者采用第一人称叙述法,叙述者是一个中年的酒家女,以前在海上万舂楼陪客,现在在台北五月花却当起“经理”来,看管年轻的酒女,因而得一绰号,叫“总司令”她显然是一个同 ![]() ![]() ![]() “总司令”把娟娟带回自己家同居,后来她花费一生的积蓄,并变卖珍留的一对翡翠镯子(五宝的遗物),拼凑着在金华街买下一栋公寓,与娟娟“成家”娟娟是苏澳乡下的人。她⺟亲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,被丈夫用铁链子套在颈脖上,锁在猪栏里。娟娟幼年时,有一天偶然得知这疯子就是自己⺟亲,于是拿一碗菜饭,爬进猪栏递给她。不料肌肤一接触,疯子就惨叫一声,伸出手爪捞住娟娟,猛咬她喉咙。从此,娟娟的咽喉下端就横着一条手指耝,像蚯蚓般鲜亮的红疤。 娟娟的单薄⾝子,不但容纳着⺟亲遗传下来的疯癫症,更烙印着⽗亲加之于她的 ![]() ![]() ![]() 杀死柯老雄后,娟娟完全疯掉,被关在新竹海边的一个疯人院里。小说的末尾“总司令”由林三郞陪伴,一同去新竹看娟娟。林三郞是五月花的一个老乐师,⽇据时代颇有些名气,自己会写歌,《孤恋花》这一首凄凉歌曲,就是他写的。 两人见到了娟娟。她带着手铐,因为她变得会咬人。她不再认得人“总司令”叫了她几声,她才笑了一下“笑容却没有了从前那股凄凉意味,反而带着一丝疯傻的憨稚”坐了一阵子,没什么话说,两人便走出疯人院。在刮着海风的秋⽇⻩昏,沿着漫长寂寞的⻩泥道路“总司令”搀扶着眼睛差不多全瞎掉的林三郞,一步一步走上了归程。 在这样一个看来好像以耸人听闻的离奇情节来取胜的短篇小说里,却埋伏着作者对人类命运的基本看法与总评。我们可以说,⽩先勇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宿命论者。他的种种“ ![]() ![]() 让我们看看他如何将“宿命”观念织⼊《孤恋花》情节里。 小说叙述者,到五月花不当酒女之后,有一天碰见从前海上的老客卢 ![]() 他一看见我便直跺脚,好像惋惜什么似的: “阿六,你怎么又落到这种地方来了?” 我对他笑着答道: “九爷,那也是各人的命吧?” 叙述者回忆在海上时,五宝被华三 ![]() ![]() “这是命,阿姐。” 后来娟娟被柯老雄 ![]() ![]() “没法子哟,总司令——” 小说人物的想法,当然不一定就是作者本人的想法。然而像这样子再三重复同一调子,好比 ![]() 另外,作者更藉由叙述者之观点,一再強调娟娟的“薄命相”以及她任由命运摆布却无能抗拒的凄苦:她唱歌神情“悲苦”像在“诉冤”没有酒量的她,被⽇本狎客来回猛灌酒,却“并不推拒”“连声也不吭”三角脸上“一抹笑容,竟比哭泣还要凄凉”她那“一捻细 ![]() ![]() ⽩先勇似乎认为,一个人的“命”和祖宗⾎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而作者心目中的“孽”和⾁体与⾁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小说里,华三和柯老雄二人,就是人类兽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柯老雄脫去了上⾐,光着两个⾚黑的耝膀子,膈肢窝下露出两大丛黑⽑来,他的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柯老雄有“鱼”腥味,有“狐”臭,两个牙已骨像“鲤鱼”腮,倒竖之硬发如“猪”鬃,还长着一对満布⾎丝的“猪”眼睛。作者显然认为所有动物中,猪最能代表肮脏的⾁体,亦即人类之“孽”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作者把娟娟的⺟亲——娟娟的“孽”之来源——安排在猪栏里。 柯老雄不但长的样子像野兽,行动举止也龌龊如兽:“嘴里不⼲不净的吆喝着”“尖起鼻子便在娟娟的颈脖嗅了一轮,一只手在她 ![]() 可怜的娟娟,被这样一个野兽“夹得紧紧的”尽管她惊惶得“拼命挣扎”细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然而,生为“万物之灵”的人,岂能甘心于灵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娟娟之凶杀柯老雄,可以说是她对自⾝“冤孽”之报复。这“冤孽”当然,一方面是情节里表明的源自⺟亲的疯癫症和源自⽗亲的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而娟娟,杀死了柯老雄后,的确好像达获了“天灵”:总司令和林三郞去新竹疯人院看她时,觉得“奇怪得很,她的笑容却没有了从前那股凄凉意味,反而带着一丝疯傻的憨稚”娟娟⾝上的罪孽,仿佛由于敲开了柯老雄的天灵盖,而获得净化。她似乎突然拾回久已失去的“童真”(innocence),变回婴儿一般的洁净。可是,当然,她是“完全疯掉了”到底她逃避不了⺟亲遗传给她的“孽”但谁能逃避人类原始祖先遗传下来的“孽”?人既受圃于⾁体桎梏,灵魂永远得不到自由解放。无怪乎娟娟,虽然好像敲开了天灵盖,最后还必须戴着手铐!此外,娟娟的发疯亦暗示,一个人若想毁灭⾁ ![]() ![]() 如此,《孤恋花》这篇小说,从作者对“天命”的探索,推演而成类似《那片⾎一般红的杜鹃花》之灵⾁对立的故事。事实上,这两篇小说还有许多相似之处,其中之一便是小说的叙述观点。 这两篇,都是第一人称写成的。而且第一人称的叙述者,都是故事里较次要的角⾊。作者惜用他们的眼睛观察小说主角,并用他们的口吻叙述故事。《孤恋花》的叙述者“总司令”比起《那片⾎一般红的杜鹃花》之叙述者“表少爷”参与情节动作的程度大得多。而且叙述故事时,纠 ![]() “总司令”起先和五宝,后来和娟娟,显然有同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但当然,最明显的证据,是她和五宝、娟娟先后同居的事实。以及她服侍她们上 ![]() ![]() 从前我和五宝两人许下一个心愿:⽇后攒够了钱,我们买一栋房住在一块儿,成一个家,我们还说去赎一个小清倌人回来养。 以及: 五宝死得早,我们那桩心愿一直没能实现,漂泊了半辈子,碰到娟娟,我才又起了成家的念头。 虽然作者多方给予明示暗示,但这份同 ![]() ![]() ![]() “总司令”这个角⾊,以及她的同 ![]() ![]() 当“总司令”见娟娟像诉冤一般唱着《孤恋花》一曲,她突然想起以前在海上,五宝唱起戏来也有同样悲苦的神情。 从前我们一道出堂差,总爱配一出《再生缘》,我去孟丽君,五宝唱苏映雪,她也是爱那样把双眉头蹙成一堆,一段二簧,満腔的怨情都给唱尽了似的。 《再生缘》这出京戏,是讲孟丽君女扮男装,考取状元的故事。她考上了状元,经过离奇事故,与她从前啂⺟的女儿苏映雪相配成婚,最后才二女共嫁皇甫少华(另一王孙公子)。⽩先勇把这出京戏引⼊小说里。一方面是影 ![]() ![]() 这,就牵涉到⽩先勇的另一个使现代人感觉惊诧的“ ![]() 在《那片⾎一般红的杜鹃花》里,作者也暗示过,王雄死后魂兮归来。所以这两篇小说的另一共同点。即都具有神秘不可解的含义。就是这一种的神秘 ![]() ![]() ![]() 小说里,从头至尾,没有一言半语,明说五宝和娟娟之间的神秘联系。连“明示”也没有。完全是“暗示”而叙述者本人,除了觉得她们两人脸形神情相似,却也不把她们想成是同一个人(或,同一个“魂”)。既然不明说,连叙述本人都不知觉,作者怎么可能把这样一种幽深神秘的含义传达出来?这,就要靠⾼明的表现技巧了。 作者的第一个表现技巧,就是強调过去的五宝和现在的娟娟,两人的相似处,以及两人的经验遭遇之前后重复或互相对应。头一个相似点,当然,她们同是叙述者的同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作者的第二个表现技巧,是混淆今昔。我们注意到,这篇小说的结构,或描述方法,是让过去在海上发生的事,和现在在台北发生的事, ![]() ![]() ![]() 叙述者头一次带娟娟回家过夜那个晚上,娟娟被一个⽇本押客強行灌酒,灌得烂醉,呕吐昏 ![]() ![]() 她那雪⽩的胳臂上印着一排铜钱大的焦火泡子,是华三那杆烟 ![]() ![]() ![]() 这段文字的前一半,到“陪她到大天亮”一句,写的是从前的事,即五宝;而后面一半,写的是现在的事,即娟娟。但上下两半,语意甚联贯,好像是同一场景,同一经验,即“总司令”躺在受罪回来的情人⾝边,陪到大天亮。如此,间隔在这两景,两经验之间的十几年,好像消失, ![]() 又如“总司令”叙述她以前和五宝两人许下一个心愿,⽇后攒够了钱买房子成家。由此说到五宝的可怜⾝世,以及自己如何开始对她生出一股⺟ ![]() “娟娟。这便是我们的家了。” 这样的文字连接,思路贯通,如果不是明写着“娟娟”真会使人以为“总司令”这句话是对五宝说的,以为她们两人终于达成了买屋成家的心愿。又“总司令”购买金华街这栋公寓,是为了和娟娟同住,可是她买屋的钱,除了自己一生的积蓄,也变卖五宝遗下的翡翠镯子凑上。所以就又好像是她和五宝合买而成家的。如此,在读者印象中,娟娟和五宝,又一次暗中符合。 再如中元节发生事故那个晚上,叙述者回想着五宝杀自前被华三 ![]() …她拼命的喊了一声:阿姐——我使⾜了力气,两拳打在窗上,窗玻璃把我的手割出了⾎来——一声穿耳的惨叫,我惊跳了起来,抓起案上一把菜刀,便往房中跑去。 这几行文字,也包含今昔二景,中间相隔十几年。前面一半,到“我的手割出了⾎来”说的是五宝的事;从“一声穿耳的惨叫”起,说的是现在娟娟的事。可是我们一口气读下来,几乎感觉不到今昔的分界,好像是单一的场面,好像是同一个女人处于紧张危局。 作者表达神秘含义的第三个技巧方法,是让娟娟终于报成冤孽,以暗合五宝死前“我要变鬼去找寻他”的誓言。我已提过,华三和柯老雄也简直像同一个人(都是有毒瘾、 ![]() ![]() 我们细读作者对当天晚上事故的描写,可以很有把握他说,作者确实存心暗示娟娟和五宝是同一个人。或,说得更恰当些,五宝的灵魂栖息在娟娟⾝上。在这个“鬼节”晚上,叙述者买了元宝蜡烛,做了四⾊奠菜,祭五宝之灵。这一祭,五宝的灵魂(娟娟?)大概有了感应,因为总司令“两腮都发烧了”“好像火烧心一般,心神怎么也定不下来”接着,也是由于听到柯老雄在房內吆喝撕打娟娟“总司令”突然想起五宝杀自前的惨状。 就在这一霎那,一向只软弱凄苦地忍痛受 ![]() ![]() 又值得注意的,是作者对当夜事故描述中,所隐隐暗示的因果报应观念。让我们先细读五宝杀自前受华三 ![]() 五宝跌坐在华三房中,华三揪住她的头,像推磨似的在打转子,手上一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再细读柯老雄遭娟娟凶杀的一幕: 娟娟双手举着一只黑铁熨斗,向着柯老雄的头颅,猛锤下去,咚、咚、咚,一下紧接一下…柯老雄的天灵盖给敲开了…他那两 ![]() 我们比较这两幕行凶细节,可发现其中有颇多完全互相对应的地方。首先,所用凶器就是一对:华三打五宝,用一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作者似乎如此暗示:犯了什么样的罪孽,必遭什么样的报应。若非今世,就是在来世。而载着冤孽的灵魂,永不得安息,直到把孽债还清为止。杀死柯老雄这一行动,一方面好像使娟娟还清了前世孽债,另一方面又好像把她今世新招的罪孽洗涤一净。所以后来她的笑容就不再有凄凉意味,而带着“憨稚”我们注意到,她本来留着垂肩长发,可是进⼊疯人院后“娟娟的头发给剪短了…看着像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。”而五宝,被人牙贩子卖到万舂楼的时候,是一个十四岁的处女“剪着一个娃娃头”如此,我们觉得,载満一⾝冤孽的娟娟,在杀死柯老雄这野兽之后,仿佛神秘不可解地变回当初纯洁的五宝。 经由上面讨论的三种技巧与方法,作者成功地暗示出娟娟和五宝是同魂异体的神怪含义,使小说更增添一种 ![]() ![]() 娟娟,若真如作者所暗示,是五宝投胎变成的,那么在年岁问题上,又说不过去。中元节“总司令”祭五宝的时候,说:“算了一算,五宝竟死了十五年了”可是娟娟在追叙自己被⽗亲強xx的悲惨经验时,说“那时我才十五岁”而“总司令”后来看到她头发剪短,觉得她“像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”由此相较可知,五宝去世的时候,娟娟已经诞生,活在人间了。那么,五宝的魂,怎么又能投胎变成娟娟?这是作者的疏忽吗?还是作者故弄玄虚,存心使之似是而非,制造悬疑?灵魂小是否也能不“投胎”而游回于天地氖氢中,择时停驻在活人⾝上?娟娟,是生下来就是五宝,还是行凶的刹那才变成五宝?两个人的灵魂是同一?或是由于“总司令”的拜祭,五宝的冤魂从 ![]() 还有一点也值得深索。娟娟一生下来,⾝上就有⺟体遗传的疯癫孽。但 ![]() 这一大疑团,恰似浑沌一片,使这篇小说的含义更变得朦胧暧昧,像一个无底的谜。真个是:今昔不明,虚实难分。似真似幻,如醉如痴。 这,大概也就是生命之谜吧。 另外,作者似亦暗示,娟娟这个薄命女人,不仅是五宝一个人的冤魂,也是天地间所有冤魂的总合,小说另一角⾊林三郞,⽇据时代爱上一个蓬莱阁叫⽩⽟楼的酒女,后来那酒女发羊痈疯跌到淡⽔河里淹死,他就为她写下《孤恋花》这首十分凄凉的歌,从那时起,每天用他那架破旧手风琴拉奏。 ![]() ![]() 又, ![]() 如此看来,娟娟确实好像不单是五宝一人的冤魂,而是天地之间所有冤魂的总合,我上文已经讨论过,在作者视界中,人,一生下来,⾝上就烙有孽痕——人类原始祖先遗传下来的孽。而这“孽”就是人类的兽 ![]() ![]() ![]() 所以我们可以说,这篇小说的真正主角,不是娟娟,不是五宝的鬼魂,而是全体人类的“冤孽” 还有一点我也顺便一提。我们国中古代神话,认为人间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本来,像这样一个“鬼故事”也不可能是“写实”——除非解释为“心理之写实”在西洋文学里,也有不少以人 ![]() ![](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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